2015年7月19日 星期日

【短篇】在沙境交界之處,我們相遇


「如果旅行是一種信仰,那我每走一步都是朝聖的過程。」




系列短篇作品:《》→《珍珠新娘》→《在沙境交界之處,我們相遇》





  他是在沙地酒館外遇到那名斗篷客的。

  斗篷客並不特別,他套著沙色的斗篷,蓋住了大部份的頭與身子,就連面容也看不清楚;從那露出的半張臉與雙手來看,他的年紀並不大,骨架則因為寬鬆的衣著,分不清是男是女。不過那並不是他在意的事,他好奇的,是這名斗篷客坐在離城市幾百公尺外的沙地上,一手提著水壺,一邊若有所思地眺望遠方景色。

  如果他能和這名斗篷客對上眼,或許他就能猜到斗篷客的背景、性格、甚至是不是失去理智了,才會坐在這裡讓無情的陽光曝曬,任由壺中的水吞入喉中,然後又化為汗液蒸發。

  「你在等人嗎?」他率先開口,打算試探地問一下再走。

  斗篷客的頭連抬也沒抬,「或許是,或許不是。」語畢,斗篷客又喝了一口水,他的聲音十分沙啞,而且一樣讓人分不清性別。「你又在等誰?」

  「我沒在等人。」他攤著雙手,無奈地撇起一抹微笑。

  「喔。」斗篷客點點頭,「你是個旅行者。」
  「事實上,我打算要回家鄉了。」

  「可是你,還在旅途中,還在旅程上。你還沒回到家。」斗篷客帶著不怎麼讓人舒適的笑意。「不是嗎?我說得對吧?」


  他聳聳肩。「或許對,或許不對。」

  「你和我們這樣的人很有緣。」斗篷客沒有反應,接著說:「不是每個人都會為我停下腳步,也不是每個人會注意到我的存在;縱使我就坐在這裡,喝水,看遠處的景色風光。那些柔軟的細沙,金色的陽光,被曬得通紅的光禿山脈,好像一切都很美好地擺在那兒……雖然再過去一點就都是荒廢的枯井,和一條發臭的水溝。但那景色還是很美。充滿歷史的痕跡、充滿風沙流動的痕跡、充滿……」他突然揮了揮手,「啊,我話太多了。重點是,這片土地很美。你不覺得嗎?」

  「呃?是這樣嗎,先生。」他故意直稱對方先生,好看看自己的揣測是否有誤,但斗篷客並沒有出聲反駁,也就是說,他至少猜中了這人的性別。「我倒覺得這沒什麼。我們……應該說這邊的人們,數百年來都是看著這樣的風景生活的。嗯,是啦,金色的陽光該熱的時候溫暖炙熱、細沙柔軟到不會讓人踩到腳底發疼、山脈……嗯,遠看的時候的確很漂亮。但它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啊。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,你習以為常。」斗篷客「噢」了一聲。「這樣很好。你們習慣與土地為伍、習慣與自然的風景相處,這樣很好。我呢,倒是挺羨慕你們這一點的。因為當你身處天堂之中,就不會對美好的事物抱持憧憬,而是理所當然。」


  「天堂?」他不知道眼前的斗篷客在說什麼。

  「天堂、極樂的世界、西方啊。美好、理想、真實存在卻無法達到的一切事物的藉口。」斗篷客哼了一聲。「你們沒聽過很正常,因為你們不需要。這樣很好。這就是我坐在這裡的緣故,為了看這裡的景色,以及生活在這樣景色裡的人們,讓我假裝是其中的一份子。」


  「你來自哪裡?」

  斗篷客沉默了一陣子,才緩緩說道:「在我的家鄉裡,地獄與天堂同時存在於人生之中。我們在世界上飽受苦難,卻又總是以愛和希望麻痺自己的傷痕,然後直到死去之前,才終於得以擺脫一切折磨。」他微微抬頭,嘴角揚起一抹看不出情緒的笑。「你相信有這樣的世界嗎?這就是我逃到這裡的原因──不管我們相不相信,真實就是如此,遠比我們以為得殘酷。」


  他呆愣地思考了會兒,朝斗篷客緩緩搖了搖頭,「那聽起來沒那麼糟。」

  「你真的這麼想嗎?你聽說過……嗯,好吧,親愛的,我們不但走錯了路,甚至矇騙自己還有愛、正義、對錯與……自由。好讓我們熬過充滿競爭、憎恨、痛苦的日子……這難道不是讓靈魂淪陷的最佳藉口嗎?讓思緒陷入盲從的開始?光明的頂點是闇之影,我們越是想去證明美好的事物存在,就越是映證自身內心的黑暗。」


  他不懂這些,只想趁斗篷客不注意的時候溜走。

  而斗篷客的聲音似乎更啞了,只好連忙又喝下一口水。「這裡好多了,好的多。在我們的世界裡,人們早已忘記如何與大地說話、忘記與靈魂溝通、忘記……自己是誰。」


  「其實,我不認為你所說的地方有那麼糟。」他忍不住反駁起來。「你所說的情緒,我也有。我喜歡人、也討厭過人。而且我也不懂如何與地上的紅土說話。或許,你討厭你的出生地,只是因為你比我還不清楚該如何與你的世界溝通。」

  「或許是,或許不是。」斗篷客苦笑一聲。「但我確定一點──那就是你的世界絕對比我們的好。因為這裡是我親手打造的天堂。」

  他害怕起來。「你究竟來自哪裡?」


  「我稱之為人間煉獄(Purgatory),你也可以這麼形容——幸福的、甜美的煉獄——現實又殘酷,卻不得不美好的一個哀傷地方。也是造就了你的地方,我親愛的朋友。」斗篷客站起來,並不比他來的高。風吹開了斗篷客的沙色兜帽,陽光灑上斗篷客的臉。

  她是個女人,頭髮像深淵一樣漆黑,臉上的五官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奇特,而且每當他想凝神看清楚女人的樣貌時,她的五官又開始模糊而難以拼湊,身形也像是隨時要消失在沙塵之中。不管怎麼樣,她的容貌都不可能屬於這個世界。


  他驚訝看著那道背影。



(圖片來源:Paindude


  「我幾乎放棄了前進,可是你的旅途卻還在持續,你覺得這對我們而言是否具有意義,嗯?親愛的朋友,我們來打個賭吧。等你的旅途結束後,我們會再見,到時候再來決定誰的論點才是對的。」

  「可是我說過……

  「你不會回北方森林的。」她竟然一口咬定。「你不但不會回去,甚至會持續旅行下去。到時候,我要你筆記本裡刪掉的那段句子,我要你的答案;因為我也希望你是對的。



  他表情凝重地往後退了一步,臉色與蠟燭一樣慘白。

  「──妳是誰?」


  「這也可以作為我賭輸的獎勵。」她重新套上兜帽,遮起她若有似無的笑意。「在那之前,你就代替我去那些我無法到達的地方吧。」

  她搖晃晃地前進,拍了拍沙色的斗篷,揚起一陣黃沙與塵灰;他依舊表情驚駭地看著,身子想往後逃跑卻動彈不得。


  「妳要怎麼找到我?」那是他最後用盡力氣拋出的疑惑。


  她停下腳步,側頭過來。「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?機緣與因果,你聽說過,對吧?不過沒人告訴你的是──當機緣與因果累積到足夠的程度時,就會成為『必然』──所以,是的,我們必然會再見。夏菲洛,再見了。」

  斗蓬客繼續往荒野的盡頭走去。他呆呆站著,直到城門有個年輕男人衝了出來,朝他大聲吆喝著。


  「客人、客人!幸好你還沒走,天啊,你還沒走,太好了!」那個年輕男人雙手高高揮舞,神色慌亂地尖聲嚷叫:「北方來了一場暴風雨──北方──橋樑被洪水沖走了!所有路都禁止通過了!」


  「什麼?」他啞然出聲。

  「你──客人──」年輕男人停下來喘了幾口氣,然後再費力跑了幾步來到他身邊。「那雨勢……呼,那雨勢依我看,最快也得兩星期之後了,我一聽見消息就──呼,天啊──就跑出來找你,怕你出發了……」

  「我不可能在這裡待上兩星期。」他揉著額頭,彷彿隱隱作疼。「天啊,那傢伙究竟是誰?」


  「什麼傢伙?」
  「有個穿沙色斗篷的……講了一堆奇怪的話,等等……上神伊穗蘭啊!我竟然想不起來他的容貌!他剛剛才脫下兜帽的!」

  「什麼?誰?」
  「那裡!往荒野裡走去的人!」


  「──我沒看見,客人,那裡沒有任何人。」年輕男人皺起了眉頭,似乎對他的遭遇感到頗不開心。「不過我大概曉得你遇見了誰,以前也有其他客人遇到過,一個沒有容貌的斗篷客……他們都說那是某種神靈。」


  「那也算神靈?」他痛苦地搖著頭。

  「嗯……祂自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神,但據其他客人的說法是:『一種只會怨天尤人,卻又無力改變現世的悲觀心態的意念集合靈』。我覺得那根本稱不上是神靈的一種,頂多只是某種惡質的玩笑。」


  他張嘴想要反駁,只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,以至於無法說出半句話。他們就站在那裡呆望著,甚至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麼。


  「所以……客人,你現在要去哪裡?還有,我們究竟在這裡等什麼?」


  夏菲洛搖搖頭,伸手從包包掏出一本筆記,翻開其中一頁,裡頭夾著一張被自己撕下來的紙頁,上頭的字句曾經被自己以墨水刪塗過。



  ──如果旅行是人性的本能,其目的是為了擇木而棲;那始終無法駐足的我,究竟在尋找什麼樣的理想鄉?


  他看著那段話,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。

  「客人?嘿,先生?」
  「往東邊去吧。」

  「是可以。可是,你不回家了嗎?」


  他的雙眼仍緊盯著前方,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小冊。「看來我還在旅途中,還在旅程上。」然後他拍拍一臉困惑的旅館小弟,笑道:「走吧。」

  他們轉身離開,而遠處只剩一片黃沙。





《蜉生幻想記系列,暫完。》




  這是一個關於作者與角色試圖對話的故事。
  原本打算拿來作為夏菲洛長篇的序章,不過暫時不行了,所以拿來先當作收尾也不錯。

  然後,最近會盡快把《已宰的羔羊》貼一貼,暫時就先這樣吧0.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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